去年三月，我和小夯接到家裏的電話，聽到婆婆持續嘔吐、體重直落，我們憂心忡忡的從英國趕回台灣。在病房的婆婆一看到小夯，開心的說：「我的兒子回來看我啦！」那一當下，我深深體會「父母在、不遠遊」的道理，特別是父母年邁體弱時。
婆婆被診斷出罹患十二指腸癌，緊急開刀後，恢復的情形還不錯，尚未完成論文的我隻身回去英國繼續奮鬥，小夯則留了下來全力照顧婆婆。原本打算今年一月中就要回來台灣過年團聚、順便辦簽證，沒想到十一月底，小夯說婆婆的身體狀況又轉壞了，很可能撐不到我回去過年，我趕忙另買機票、匆匆打包、提早回台。心裡猶然記得沒能見著阿爸最後一眼的遺憾，這樣的事絕對不可以重演！
再次見到的婆婆，身形益發消瘦，因為癌細胞擴散的緣故，吐的比吃進去的多，只好到醫院打點滴補充水分，只是婆婆的血管脆化的厲害，手上遍尋不著可以扎針的血管，最後甚至得打在腳背上，那樣的痛讓向來不輕易喊疼的婆婆也禁不住緊蹙眉頭。
在關渡醫院急診室打點滴的那天下午，婆婆頻頻問著：「什麼時候可以回家？」明明點滴還要滴上個好幾個鐘頭，我們卻像哄小孩子般的跟她說：「快了、快了！」「先睡一下，睡醒來就好了」，似乎這樣一說，漫長的等待便能神奇的縮短。小夯曾跟我說過，他小時候臨睡前，婆婆都會用手指輕輕點著他的臉，哄他入睡，於是我頭靠在婆婆的枕邊，一邊用手指輕點著她的額頭，一邊輕聲哼著搖籃曲的旋律，想不到原來還翻來覆去的婆婆竟然真的睡著了，照顧老人家是不是跟照顧小孩很像？
隔天上午，陽光燦爛，我們推著婆婆的輪椅，陪她到醫院露台曬太陽，或許暖暖冬陽曬出婆婆難得的好心情來，從來不喝咖啡的她，手撫著鏤花鐵鑄洋傘桌，開口說想喝咖啡。護士長過來跟她打招呼，直誇婆婆氣質好，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女，還要我們改天一定要拿婆婆年輕時的照片來給她看。婆婆重聽，所以護士長離開後，我又在婆婆耳邊重複一遍她說的話，婆婆露出好久不見的笑容，靦腆的說：「老啦！老啦！」但接著又相當自信的說：「不過我年輕時可是比大明星還美的呢！」她的話引起我們一陣笑語，頓時間，婆婆的病痛和我們心頭沉甸甸的憂慮彷彿暫時消散了，我回到台灣的這一個多星期以來，就這個早上，婆婆最有話說、最有笑容，那是個我將永誌不忘的上午，不光是因為陽光、咖啡、笑語，更因為婆婆在小夯的大姐感謝她那麼辛苦的生育教養了他們，她卻只是淡淡地回道：「應該的。」
不喜歡待在醫院的婆婆，只在醫院住了一天就回家了。當晚，還是每兩三個鐘頭便起來吐，根本無法好好入睡。第二天早上，她是連喝水都吐了，我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，很怕她捱不下去，但看她被病魔如此折磨著，又矛盾的覺得硬撐下去是對她好？還是只是為了我們的不捨？
眼見婆婆的氣息越來越虛弱，我們多少也有了底，而小夯在香港的姊姊臨時決定提早回台灣，當晚正好趕上，婆婆從小帶大的外孫、外孫女也遠從大陸趕回。就這樣，小小的房間裡，婆婆被孩子、孫子輩們環繞著，大家誠心為她助唸阿彌陀佛，希望在她氣息尚存、仍稍有意識的狀況下，幫助她專心接受佛菩薩的接引。
臨終是一個許多人避諱面對卻又無法不面對的課題，但我們何其有幸，讓婆婆幫我們上了這麼寶貴的一課！我們輪流在婆婆身邊撫摸她的頭、輕握她的手、拍拍她瘦到皮包骨而疼痛的臀、用沾了水的棉花棒滋潤她乾燥的唇舌。我數著她的脈搏，從一分鐘一百多下到六十多下，看著她呼吸漸漸進入沉睡般的規律。我們在不斷地在婆婆耳邊感謝她這輩子的辛勞、要她放下、不要擔心、不要怕，若看到佛菩薩來接她，安心跟著走。
接近凌晨，婆婆氣息脈搏雖弱，但仍輾轉反側，有時緊閉的眼又突然睜大了看著我們。已無法言語的她，正在經歷著我無法想見的過程，魂魄離體的霎那，是什麼樣的感覺？以什麼樣的方式？小夯忍不住到客廳擲筊問神佛、祖先，是什麼事情牽絆了婆婆？神佛說祂們已準備好接引婆婆，祖先則說婆婆在等午夜子時。為何要等到子時呢？這事說來奇妙，當晚一位中醫師聽聞婆婆病危，趕到家裡為婆婆看診，這位中醫很巧的跟婆婆同一天生日，對婆婆的關心照護遠遠超過一般素昧平生醫生該做的程度，他算過婆婆的八字，說婆婆年前這個關卡不好過，那晚幫婆婆把完脈後，告訴我們，婆婆如果今晚過世，對她不是個好時辰。也這麼神奇的，一向堅毅的婆婆真的撐到了子時。小夯稍後翻開農民曆一看，正巧是阿彌陀佛誕辰日！
十二月十四日凌晨十二時四十五分，小夯從他大姊手裡接過婆婆的雙手，隨後婆婆吐出了她在這塵世的最後一口氣息，對小夯來說，那也是個他會永誌不忘的時刻，我婆婆將他帶來這世上，他則親手送走他最親愛的媽媽。雖說這些日子以來，婆婆被癌魔糾纏，可是除了嘔吐和因為過瘦而坐的發疼的屁股外，她沒有一般癌末病人嚴重的腹水和必須靠嗎啡抑止的強烈疼痛，而臨終之際又有子孫環繞身旁，這何嘗不是難得的福報。
我們繼續徹夜輪班在婆婆大體旁助唸，天亮時，小夯的大姊說她看到發著金光的菩薩來接引婆婆，婆婆跟著菩薩離去，但猶頻頻回首。我們在婆婆往生後整整助唸了十個鐘頭，助唸聲止，原本晴朗的窗外卻滴滴答答突然下起了陣雨。小夯的姊姊摸了摸婆婆的身體，發現她的胸口尚有餘溫，判斷說她的靈魂是從胸口出去的，依照佛教的說法，從腳底離去的魂魄會墮入地獄，由頭底出去的則升天成聖，這表示婆婆應是往生到不錯的地方了。
婆婆一輩子勤儉自持、苛刻自己、卻從不吝於佈施，常常用子女的名義捐錢行善。她深居簡出、不涉是非，總是不時叮嚀著我們待人接物的道理，她手抄了一本處世格言留給小夯，裡面的字字句句反應了她淡泊、正直、吃虧就是佔便宜的人生觀。她到臨終時，都還用自己的病痛和離去來教導我們生命裡重要萬分的功課，讓我們對生老病死有了更深刻的體悟，婆婆真是我們此生的菩薩！
婆婆法名為周淨儀，精通日文，以下為她的佛書譯作：
天臺大師 / 宮崎忠尚著 周淨儀譯
仙崖禪師軼事 / 石村善右著 周淨儀譯
無著與世親 / 木村園江著 周淨儀譯
禪的修行生活--雲水日記 / 佐藤義英著 周淨儀譯
小夯想以Beatles 的歌曲 Turn, Turn, Turn 獻給婆婆，歌詞出自於自聖經的傳道書：
To every thing there is a season, and a time to every purpose under the heaven:
A time to be born, and a time to die; a time to plant, and a time to pluck up that which is planted;
A time to kill, and a time to heal; a time to break down, and a time to build up;
A time to weep, and a time to laugh; a time to mourn, and a time to dance;
A time to cast away stones, and a time to gather stones together; a time to embrace, and a time to refrain from embracing;
A time to get, and a time to lose; a time to keep, and a time to cast away;
A time to rend, and a time to sew; a time to keep silence, and a time to speak;
A time to love, and a time to hate; a time of war, and a time of peace.
因為婆婆，我看了兩本書，一是「陪妳到最後」、一是「西藏生死書」，前者幫助我瞭解如何陪伴罹患癌症的家人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，後者提供了對臨終者不可或缺的照護方式，並部份解答了我對往生後未知世界的疑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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